多少年了,儿行千里。
雪下了一夜,很大很大。打开玻璃窗,一股透明的雪花的寒气逼人肺腑。是的,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,沸沸扬扬地下,让人想起中国北方的漫漫冬夜里母亲的唠叨,总也扯不完的许多唠叨。花城下雪,百年一遇,我凭窗远眺,乳白色的花城、乳白色的珠江起起伏伏、绵延数百里,大美,直铺向天边。
“三儿!”是母亲隐约在叫。多少年了,数不尽的坎坷、困苦、迷茫、疼痛,全都突然像火山一样爆发了,全都咆哮着汹涌着爆发了!
一刹那,天地一白,满脸是泪。
一朵雪花落在另一朵雪花之上,就堆积成了时间;一个我踩在另一个我之上,也堆积成了时间。我把玻璃窗轻轻关上,泡上一杯茶,接下来的事情我想这样:把我交给那袅袅的茶雾。果然,时间打开了,茶雾深深浅浅弥漫,我的眼眉湿漉漉一片,我听见了巨大的静寂里自己的心跳,听见了自己天籁般的呼吸,听见了小时候山路上的放学奔跑声,听见了父亲进山砍柴、母亲喊我们吃饭的声音。雾散,香也散,一丝一缕地往肺腑里钻。都说“品茗思乡”,说明每个人的故乡都是有气味的,一如这深深浅浅的茶香。可是此刻,我能不能循了茶香寻找故乡呢?多少天多少年了,茶是一缕香,故乡是一缕香,谁也不知道,这一缕香,唤醒了多少人梦中的乡愁、打湿了多少声回家的乳名啊!
乡愁是一朵乳白色的雪花。记得,18岁那年秋初,我考上了武汉大学,即将乘船北上,父亲母亲赶了几十里山路来到珠江畔送我,我黑瘦无比,单薄得一阵风就可以把我刮跑似的。母亲让我把《毛主席语录》带上,因为这本书上有她亲笔写的“三儿”两个字,我不解,母亲再三坚持要我带上它,说三儿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,书在,也好有个念想。果如母亲所料,我上完武汉大学,又在北京大学读研,然后辗转了三五个城市,直至定居花城,故乡也就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地名,偶尔回去,也只是走马观花罢了,因为故乡有爸有妈、有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酸苦。恍惚之间,我朝这个城市的北方望去,我想找到故乡在哪里,但是找了半天,怎么找也找不到,我失望极了,故乡原来在我们的视野之外,故乡在时间之外,我是不可能一下子找得到的。即使我在一张偌大的中国地图上能找到它的方位,但是能找到我们村前的那条山路吗?能找到我们村后山坡上的牛驴粪、尿臊味吗?能找到三两个池塘、形状不规则的小学操场、简易的合作社卫生所吗?记得1999年的春节期间,我回去过一次,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了,取代那里的,是成片成片的商品楼、农贸市场,我们旧居的位置,好像正是在今天的大马路中央。可是毕竟,故乡还是那个故乡,乡音还是那个乡音,根还是根,我还是我,你还是你。更加令我备感亲切的,是乡里乡亲喊我的乳名“三儿”。不管你的身份如何如何高贵,不管你今天多么多么富有,他们叫起来那么脱口而出,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。因为在故乡,大伙叫不顺你的大名,他们只记住了你的小时候,记住你那光屁股爬树、洗澡、吃饭、撒尿的熊样子,没有人不记得你的乳名的。
一声乳名,我被母亲喊出了满脸泪花。
大雪在下,我的心,也在下着另一场大雪。想想看,我的小时候是乳名漫天飞,而如今呢,孩子们的乳名大都被“宝宝”、“宝贝”、“妞妞”之类的名字同化了,说严重一点,现在的孩子一出生,根本就没有什么乳名,也许等到我们的孩子长大后才察觉,那就已经晚了。当我再端详正在睡梦中的儿子时,我满脑子想到的是“我的宝贝儿子没有乳名了”,可是,儿子早过了起乳名的黄金时段,这到底是谁的过错?
这样的天气,我想起北上二姐家的母亲,想起远在天国的父亲,想起我们顺着母亲一起漂泊的故乡,我的寒冷在加倍。是的,我们的小时候正在远远离开我们,我们的乡愁正在漂泊到别处,唯一留给我们的,是乳名。
天下的雪花,一朵一朵,都是母亲喊我乳名的声音。多少年了,这乳名,却飞过千里万里,直抵一个男人的心窝子里。
我们亲亲的母亲啊!